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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开卷 |正仓院再考:唐人“卧读”,不劳于手?

一年一度的“正仓院展”10月30日将在日本奈良国立博物馆展出,第73回展览共有55件宝物,其中8件为首展,重点展品包括乐器、笔墨纸砚、经卷、染织品、文书、佛具等。

学者扬之水的新书《与正仓院的七次约会》不久前出版。于她而言,正仓院是一个想了很久的题目,很早就计划写一本与傅芸子《正仓院考古记》有所不同的书。因自二〇一二年起至二〇一九年,她与几位朋友年年秋天往正仓院看展(唯二〇一八年是个例外),像是认真履行一个不变的约会。“正仓院乃宝山一座,既无缘遍观,则不过著眼于‘可意’者,于‘他人见不到处’得其一二,也算是小小的心得。”

《·古代艺术》(www.thepaper.cn)经授权刊发此书第二部分。

坐夏日偏长,知师在律堂。

多因束带热,更忆剃头凉。

苔色侵经架,松阴到簟床。

还应炼诗句,借卧石池傍。

——项斯《寄坐夏僧》

展陈于第六十四回的“紫檀金银绘书几”,是我关注已久的物事。初唐时候,印刷术尚未发明,书皆卷轴式,阅读则须双手卷持,自然不很方便。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有一篇《卧读书架赋》,略云: “伊国工而尝巧,度山林以为格。既有奉于诗书,固无违于枕席。朴斫初成,因夫美名。两足山立,双钩月生。从绳运斤,义且得于方正;量枘制凿,术仍取于纵横。功因期于学术(一作殖),业可究于经明。不劳于手,无费于目,开卷则气雄香芸,挂编则色连翠竹。风清夜浅,每待蘧蘧之觉;日永春深,常偶便便之腹。”“其始也一木所为,其用也万卷可披。”“风清夜浅,每待蘧蘧之觉”,用《庄子》之典;“日永春深,常偶便便之腹”,用后汉边孝先故事,都是切卧读之意。这篇赋文义并不深,难于解读的却是卧读书架的形制与式样究竟如何。所谓“其始也一木所为,其用也万卷可披”,注释家或曰此句意为“书架只用少量木材制成,却可插放万卷图书”‹7›,未免更令人增加疑惑。那么且看这一个“紫檀金银绘书几”:小小的方座上一根立柱,柱上一根横木,横木两端各有一个圆托,圆托里侧则为短柱,柱上两个可以启闭的小铜环。若展卷读书,便可启开铜环,放入卷轴。

紫檀金银绘书几 正仓院第六十四回

紫檀金银绘书几使用示意 复制品

所谓 “两足山立,双钩月生”,“不劳于手,无费于目,开卷则气雄香芸,挂编则色连翠竹”,唐人赋咏之物究竟如何,见此而解。挂编则色连翠竹 ,应该是指收起书卷,纳入竹编的书帙。第六十九回展览中, 展出名品最胜王经帙的同时, 又展出一件竹书帙(原用于收纳经卷),正教人见得真切。

竹书帙 正仓院展第六十九回

晋城博物馆藏一件青莲寺出土的北齐乾明元年(五六〇)昙始造像碑座‹8›,其中一侧榜题 “波林罗”之下方是坐在方榻上的僧人,右侧一个经架,式样与正仓院藏紫檀书架几乎无别。

北齐乾明元年昙始造像碑座 晋城青莲寺出土

北齐乾明元年昙始造像碑座 晋城青莲寺出土

紫檀金银绘书几通高五十八厘米,用于“卧读”固然尺寸偏大,但卧读书架的形制与样式与此经架相仿应该是不错的。卧读书架的创意或者就是来自经架,经架也多在敦煌唐代壁画中构成叙事‹9›,可见它的使用在这一时期之普及。项斯《寄坐夏僧》: “坐夏日偏长,知师在律堂。多因束带热,更忆剃头凉。苔色侵经架,松阴到簟床。还应炼诗句,借卧石池傍。”释子读经与士子读书竟是一般况味。

《正仓院考古记》提到中仓所藏十七枝唐式笔,不仅可见古式,且“装潢之华丽,尤足惊人”。展览第六十七回里,我见到了其中装潢华丽的一枝。

斑竹笔 正仓院展第六十七回

斑竹杆,两端分别套金箍,末端的象牙饰好似塔刹。忆及柯桥博物馆藏唐墓出土一枚被称作戒指的金箍,外膨如扁鼓,内径一点五厘米,外径两厘米,重二点九克。口沿内敛,缘边上下均打作连珠纹。两道弦纹内的装饰带以规整的鱼子纹为地,其上打制四个飞奔的有翼兽:虎、豹、狮子、鹿,鹿身錾出梅花。虽体量很小,却制作甚精。以正仓院藏品为比照,或可推知它是这一类物品的装饰件。

笔之难得固不待言,不过更令人关注的是与笔同在而尤其不易保存的笔罩亦即笔筒。宋无名氏《致虚杂俎》中说道 “(王)献之有班竹笔筒名裘钟”,“裘钟”似乎很难与笔筒相联系,然而有此实物,这里的意思涣然得解。“裘”,此指毛笔,“钟”是形容笔筒的造型。后世或名斗篷曰“一口钟”,也是形容它上锐下阔之状。至于陈放在桌案用于置笔的笔筒,是在高坐具普遍使用的时候才广为流行,早期言“笔筒”,均指笔罩或曰笔帽。

北仓藏品中,有两枚中土传入的唐代人胜残件,人日风物,这是稀见的实物遗存,傅芸子《正仓院考古记》“北仓上”一节记所见“人胜残阙杂张”云, “据齐衡三年(八五六)《杂财物实录》称:「人胜二枚,一枚有金薄字十六,一枚押彩绘形等,缘边有金薄裁物,纳斑蔺箱一合,天平宝字元年(七五七)润八月二十四日献物。」今品则以二残片粘合为一者。一片系于浅碧罗之上,粘有金箔剪成十六字云「令节佳辰,福庆惟新,变(当为燮字之讹)和万载,寿保千春」。《杂财物实录》所称有金箔字者即此,今金箔诸字已变黝黑,罗色亦暗矣。又一片较大,约四分之三粘于其下,边缘图案以金箔剪成,上粘红绿罗之花叶,缘内左下端有彩绘剪成之竹林,一小儿戏犬其下。金箔边缘及彩绘人物,色彩如新,惟犬形已残耳,此当即《实录》后称之物。考人胜为用有二,一以金箔镂成,人日贴于屏风;一剪彩为之,戴于头鬓。今观正仓院所存残片,可知乃屏风贴用之物”‹10›。

正仓院展第六十六回中适有此物,因得以仔细观摩。人胜残件之一,是贴了十六字吉语的一枚绿罗,吉语字上面的金箔虽已全部脱落,但在展柜的灯光下,仍可见黑字上面泛出几点细细的金光。

人胜残件 正仓院藏

《荆楚岁时记》曰人日 “翦䌽为人,或镂金簿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隋杜公瞻注云: “人入新年,形容改从新也。”吉语中的 “令节佳辰,福庆惟新”,正是“人入新年,形容改从新”之意。另一枚人胜残件,却是各样剪䌽花分层粘贴在一尺见方的橘红色绢帛上。缘边图案下边的一层剪作红花和绿叶,上面一重,是粘覆金箔的楮纸剪作图案,镂空的花和叶正与下面的红花绿叶相套合。剪纸的四角,各一个连珠纹缘边的方胜或曰叠胜,残存的两朵红花,便是叠胜的内心。两枚人胜的制作,都是剪䌽与镂金共用,所谓“镂金簿”,此“金薄裁物”即是;“为人”,乃为小儿。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哈拉和卓时属盛唐至中唐的墓葬出土剪纸人胜,可与它互看。用作随葬,大约有祈福之意。不过《荆楚岁时记》中说到的“华胜”,似与此式样不同。隋唐以前,胜的造型乃中圆如鼓,上下各有一个梯形与圆鼓相对。山东嘉祥武氏祠画像石的祥瑞图中有此物,两胜之间以横杖相连。唐代铜镜中也还有这样的图像,如许昌博物馆藏一面祥瑞图十二生肖镜,祥瑞之一便是“金胜”,与榜题相应的金胜图像即为古式。此镜的时代约当初唐。

唐祥瑞图十二生肖镜 局部 许昌博物馆藏

金胜作为祥瑞,也当是来自古义,《宋书》卷二十九《符瑞下》曰: “金胜,国平盗贼,四夷宾服,则出。”唐代作为人日风物的人胜却是取了别一种样式,即如正仓院藏人胜残件。当然它不是孤证,却是因为伴随着与人日风俗相合的吉祥语而意义最为明确。由此发现,唐代广为流行的所谓“菱形”图案,原来就是来自人胜,当名作方胜。方胜相叠,可称叠胜,但方胜也不妨作为通名。河北定州静志寺塔地宫出土一枚金花银片,悬坠于银钩的方形银片边长九厘米,造型以及镂空的地纹均与正仓院藏人胜布置于四角的叠胜相同,两个方胜交错相叠的四个角,上下各一只“金鸡”,左右各一只“玉燕”,方胜中心一只牛,乃一一与新春里的节物相合,此即唐代的人胜。它也常常用于铜镜,书写“千秋”吉语,并且不以用于“圣节”的千秋镜为限。

金花银人胜 河北定州静志寺塔地宫出土

方胜又成为唐代图案中的一个基本元素,每以各种方式组织到不同的纹样中,如边饰,如花心。而缀璎珞、垂流苏成为幡胜,也都是常用的构图方式。第六十四回展品中有一件黄地花文夹缬,纹样可视作花的套叠, 也可视作胜的套叠。

唐鹦鹉衔幡胜镜 出自黑石号沉船

黄地花文夹缬絁 正仓院展第六十四回

由此想到方胜和叠胜设计构思的来源之一,或是建筑中流行的斗四藻井。若进一步延伸,则宝相花的基本构图也是若干花朵叠相斜向交错,以此不断伸展,蔚作花光五色。而正是这些大体同源的意匠,形成装饰领域里丰美富丽的唐风。

‹7›《杨炯集笺注》(祝尚书笺注),页72,中华书局二〇一六年。

‹8› 承学友李丹婕相告,遂专程前往参观并拍照。

‹9›郭俊叶《敦煌壁画中的经架:兼议莫高窟第156窟前室室顶南侧壁画题

材》,页70~74,《文物》二〇一一年第十期。

‹10›《正仓院考古记》,页46,文求堂一九四一年。

《与正仓院的七次约会:奈良博物馆观展散记》扬之水 著 上海书画出版社 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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