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日本文豪一起喝咖啡
【编者按】 二十世纪初,随着咖啡馆在日本的日渐风行,咖啡这种西式饮品开始受到文人们的青睐。自此,咖啡与日本文化之间,展开了一段长达百年、绵延至今的浪漫故事。
对于这些思想活跃、创意鲜活的文人雅士来说,咖啡给他们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又勾起了怎样的回忆?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的《文豪雅趣》丛书里,有一册《和日本文豪一起喝咖啡》便回答了这些疑问。小小一册读本收集了坂口安吾、竹久梦二、冈本加乃子、小川未明等十四位文豪的咖啡漫谈。
经出版社授权,摘录有日本“诗情画意的科学家” 之称的寺田寅彦的随笔片段。他在喝咖啡的时候,喝出了什么味道?本文标题为编者所拟。
日本随笔作家、地球物理学家、画家,寺田寅彦(1875-1935)。他与夏目漱石友谊笃深,据说夏目漱石名作《我是猫》主人公以寺田寅彦为原型 朝日新闻图
我在八九岁时,奉医师之命,被迫开始饮用牛奶这种饮品。当时,牛奶还称不上是平民大众的一般嗜好品,也并不是经常饮用的营养补充品,而是比较像供体弱多病者饮用的一种药品。当年有很多老派人士觉得牛奶和那些所谓的浓汤,简直是奇臭无比,难以入口。只要一喝下肚,就会上吐下泻。
其实那个年代也有不少摩登洋派的人,例如我当年就读的番町小学,同学里就有个小少爷经常带面包和奶油来当午餐,我连那个东西叫奶油都不知道。
二十世纪初日本牛奶售卖 资料图
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喝到的牛奶,味道果然还是像难以下咽的“药”。为了让它稍微容易入喉一些,医师总不忘在药方当中搭配些许咖啡。漂白的棉布小袋子里,装着一撮微量的粉状咖啡,要把它浸泡到热牛奶里,萃取出其中的精华,就像治感冒的中药一样。
总之,有生以来首次品尝到的香醇咖啡,已完全虏获了我这个乡下长大的少年。在对所有异国事物都向往不已的孩子心里,这股既南洋又西洋的香气,感觉就像是从未知的极乐桃源,远渡重洋吹来的一缕熏风。
牛奶难以下咽,咖啡粉为伴 资料图
不久后,我搬回乡下老家,但每天都还是少不了要喝下一合的牛奶, 而在东京时品尝到的香醇咖啡,却只能回味了。当时一般人很喜欢一种叫作咖啡糖的产品,也就是在方糖里裹入一小撮咖啡粉。这种东西在入口时,里面的咖啡往往早已变质成一种散发着药臭和霉味的异样物质。
1950年代日本咖啡糖keycoffee 官网图
到了高中时期,我已会在平时喝牛奶,但并不会加咖啡这种奢侈品。此外,家里有个糖罐,装的是用来加进牛奶里的砂糖。我经常就用牙刷柄等工具,从糖罐里舀出砂糖来直接当甜点吃。每逢大考前等重要时刻,罐子里的砂糖就会消耗得特别快。
之后,随着时光的飞逝,直到三十二岁那年春天启程赴德国留学之前,对咖啡的印象,就只有这件事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1939年代日本咖啡馆 资料图
1950年代日本咖啡课程 keycoffee 官网图
我在柏林寓居的地点,是位于诺伦多夫十字路口附近的盖斯伯格街,年迈的屋主是陆军将官的遗孀。这位老奶奶态度倨傲,但总会准备很不错的咖啡给我喝。每天早上,我都会从住处二楼眺望耸立在窗前的煤气公司的圆塔,一边喝着女仆赫米娜送来的热咖啡,一边啃着我的早餐。
基本上,柏林的咖啡和面包算是名不虚传的美味。早上我通常会搭电车前往大学上课。上午的课程结束后到学校附近用餐,下午的课程从四点开始,若利用中间空闲的两三个小时回住处,恐怕会把大部分的时间都浪费在电车上。
因此,到大学附近的各大美术馆好好地参观,或到柏林古意盎然的街区漫步,钻进几条小巷逛逛,又或是到蒂尔加滕区,在树下散步,甚至是到腓特烈大街或莱比锡大街的街头瞧瞧橱窗,也就是来一场“柏林版的银座闲逛”是消磨这段时间的最佳选择。
如果还有空当,我总习惯待在咖啡馆或甜点店的大理石桌前读报,一边啜饮着“有鲜奶油”或“无鲜奶油”的咖啡,一边掩饰内心那股淡淡的乡愁。
1920年代柏林咖啡馆 资料图
后来到各国旅游,我也都一直保持着这个喝咖啡的习惯。在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的乡下喝咖啡时,常会出现异常坚固厚实,恐怕连敲都敲不破的咖啡杯。
而这种咖啡杯也让我亲身体验到一项有趣的事实:原来杯缘厚薄不同,喝到的咖啡口味就会产生差异。
日语咖啡写作“珈琲”
此外, 喝咖啡也让我知道了原来俄罗斯人说的咖啡,发音和日式发音颇为相似,而昔日圣彼得堡一流咖啡馆里的甜点则是极尽奢华,滋味绝佳。
我总觉得,从咖啡里也可看出一个国家的社会阶层情况。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伦敦的咖啡多半口味不佳,我最多只能勉强喝喝ABC茶馆,或黄金狮王红茶馆的大众红茶。
有人认为,英国人拥有健全的常识,是因为他们既喝红茶,又吃牛排这种原始的食物。普鲁士地区一带的民众大多神经紧张,或许是美味咖啡刺激下的产物。
伦敦ABC 茶馆Aerated Bread Company
从西洋回国后,我常趁着周日,到银座的风月堂喝咖啡,因为当年我实在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喝到像样的咖啡。
银座风月堂今影
有些店家端出来的咖啡,喝过之后不仔细想想,还真搞不懂这种味道究竟是咖啡还是红茶,甚至偶尔还会喝到带着红豆汤味的咖啡。
1958年 银座风月堂广告 资料图
我自认不论是对咖啡,还是对其他任何餐点,都称不上是个“老饕”,却能自然而然地分辨出这些店里的咖啡滋味各有不同,就连鲜奶油的香气也因店而异。我隐约明白,这些都是重要的味觉元素。咖啡的呈现方式,的确是一门艺术。
然而,我总觉得自己似乎不是为了喝咖啡而喝咖啡。在家中厨房费尽心力才煮出来的好咖啡,拿到乱七八糟的客厅书桌上品尝,总好像少了点什么,喝完还是不觉得自己已经喝过咖啡了。
不管是不是人造品,总之就是要在大理石桌或在乳白色的玻璃桌上,摆上闪闪发亮的银器,还要有一枝康乃馨散发着芬芳,餐台上的银器和玻璃杯盘也要如星空般闪耀。
夏天要有电扇在头上低吟,冬天则要有暖炉散发出微微的暖热。若不如此,咖啡仿佛就无法呈现出它该有的滋味。
咖啡令人陶醉
咖啡的滋味,是从咖啡中提炼出来的一首幻想曲,而要提炼出这首曲子,终究还是要有适当的前奏或伴奏。银器与水晶杯的闪亮光芒,构成一个个和弦,而周遭的一切事物,则共同成为演奏这首幻想曲的乐团成员。
当我正在钻研的工作遇到瓶颈时,我总会为了上述这层理由而喝咖啡。在咖啡杯缘就要碰上双唇的那一瞬间,我常会觉得灵光乍现:一道光就这样灌注到脑中,帮我轻松自在地找出解决难题的线索。
我曾想过这些会不会是咖啡成瘾的症状。然而,若真是成瘾,不喝时精神状态应该会明显萎靡,唯有在喝过咖啡后才能恢复正常。目前的我应该还不至于到那种地步。
我原本就知道咖啡是一种兴奋剂,却只有一次真正亲身体验到了咖啡的这个功能。我曾因生病而有一年以上的时间完全没喝咖啡。
后来,某个秋日的下午,我前往暌违已久的银座,浅尝了一小杯咖啡,接着便信步到日比谷附近,却发现四周的景物与平时截然不同。
公园里的树林,街上往来的电车,所有原本司空见惯的一切,全都变得优美好看、明亮开朗,就连街上的每个行人,看起来也都干练可靠。简而言之,当时的我觉得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祝福和希望,闪亮璀璨。
日本原宿东急广场花园咖啡 资料图
回过神来,我才发觉自己的双手掌心冒了好多冷汗,不禁赞叹:“原来如此!咖啡还真是骇人的毒药。”我也惊觉其实只需些许药物,人类就能被随心所欲地控制,真是一种可悲至极的生物。
在所谓的禁欲主义者眼中,酒或咖啡之类的东西或许真的是百害而无一利之物。然而,举凡艺术、哲学和宗教在人类精神及肉体上所产生的效果,其实和酒、咖啡等极为相似。
艺术、哲学和宗教,不都是要在它们成为人类的原动力,推动人类从事显性的实用活动时,才有实质的意义与价值吗?就这层含义而言,放在大理石桌上的那杯咖啡,对我来说,或许就可以说是我的艺术、哲学和宗教。
如果有了它,我多少能提升处理本职工作的效率,那么它至少比水平欠佳的艺术、半吊子的哲学思想,或令人半信半疑的宗教来得更有用。要是有人认为我的原动力未免太过廉价,听起来不够光彩,甚至有点贪嘴好吃的意味,那我也只有认了。但真要说起来,有这样的原动力,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小小一杯,让人上瘾
宗教往往令人沉迷,让人的感官与头脑受到麻痹,这一点和酒类似。而咖啡的效果是让感官敏锐,让观察和认知变得更澄澈,这一点似乎与哲学有几分相近。因为酒或宗教而致他人于死地者,不在少数,但因醉心于咖啡或哲学而犯罪者,实属罕见。这或许是因为前者是一种信仰式的主观,后者则是一种怀疑式的客观吧。
而艺术这种美馔的可口滋味,有时的确很醉人。它让人沉醉的原因可能是前面提过的酒,也可能是尼古丁、阿托品、可卡因、吗啡等各种物质。或许艺术可用这些成分来分类,到头来人们便会感叹为何可卡因艺术或吗啡文学竟如此之多。
人们喜欢在咖啡馆思考人生 资料图
我的这篇咖啡漫谈,一不小心就写成了一篇活像咖啡哲学序说的文章。这或许也是因为刚才喝的那杯咖啡带来了醉人的效果吧。
《文豪雅趣》系列丛书:《和日本文豪一起喝咖啡》《和日本文豪一起漫游老东京》《和日本文豪一起寻猫去》,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2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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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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