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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家族的半世纪:漂流在六个城市,“在哪里过哪里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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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张龙宇

指导老师 | 吕永林

编辑 | 王迪

老家修路了,开车回去的路上少了许多坑坑洼洼,前一天刚下过小雨,现在的水泥路面也不会有淤积了。

老家新建的民居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供图

到老家的房子前面,车拐弯下了一个坡,开到门前。大路两边村子里的小路还是泥土路,外面人来了,进家门要跳着走,住在这里的老人们下雨天穿胶鞋踩泥坑则是常态。

老家的大门和院子里的枣树

外公这次回来是要找人垫房子。村里修路没有铲除原本的路面,新路比两边的房基高出许多,雨水自然就流进房子院子里。周围的人家已经把房基垫起来了,外公家现在像个盆地。“这要不回来垫一下,下大雨房子都泡坏了。”“那厨房怎么办,本来就不高,再垫上不是都要抬不起头了。”爸爸有点担心。“厨房反正也就是偶尔回来进去烧个饭,矮点就矮点吧。”

因为用土灶得要有烟囱,村里的厨房都是单独一间小屋,门前砌上一块不高的圆台,用来堆放柴火。小时候在老家,让人发馋的不是宰鸡宰鸭,而是中午整个村子里弥漫的炊烟的味道。

家家院子里的柴火堆大概都有一层楼高,圆圆的,像一座驼峰。蚌埠怀远县虽然在淮河沿岸,但外公家住的村子并不沿河,气候不算湿润,雨水多集中在夏天,常有年份小麦因为灌浆的时候缺水而减产。村里树也不多,只有各家门前、院子里三三两两的果树。没有水汽的凝滞也没有树的阻挡,一起风,沙土灰尘就四处飞扬,配上这驼峰倒还真有种西北的味道。

尘土跑,人也跑,除了回家过年的时候,村子里很少能看到年轻人了。种地已经不能满足一家人的生活需要,于是一家跟着一家、一代跟着一代,拔掉自己生在土地上的根,离开农村。像是干旱土地上的风滚草,生命的风吹到哪里,就落在哪里。

小区外成群的渣土车

合肥

老家的人出门在外,总是扎堆聚集在一处,我的两个舅舅都在十几岁的时候跟着邻居去合肥打工。辍学是很正常的,因为读不下去书,大舅小舅都只念到初一初二,“一听见老师说话就头疼”,大舅现在去给女儿开家长会还有这种感觉。所谓九年制义务教育,即使到今天,在农村也并没有得到完全的实行。

不过那时尚在读小学、脑子里只有“考满分、拿奖状”的我,总觉得怎么能不读书呢,把书念好了以后才可以找到好工作,而不是去打工。

大舅到合肥时十五岁,小舅则在十四岁就去了合肥,因为年纪小,不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一般工厂也不敢招收童工,他们随便找了两个小厂去当保安。每天早晨起来泡一杯茶,就喝最便宜的叫不上名字的茶。安徽是个产茶的省份,最有名的黄山毛峰、六安瓜片,当保安的几年一次也没喝过,泡完茶就坐在保安室看报纸。

到了十六岁,不算是童工了。小舅到徽商银行做了保安,这期间有时拿些印有银行标志的塑料袋回家,我现在还记得新塑料袋散发出的奶油蛋糕一般的味道。外婆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下小舅,大舅也只比弟弟大了三岁。虽然穿着成熟的短袖衬衫,脸上还是脱不了的稚气。背后是湖水和浓密的柳树,发着光。

当了几年保安,小舅觉得“太平庸了”,收入也很低。“当保安没有任何的技术,也没有任何的前途。一开始就在那个徽商银行里当保安,很多素质比较差的人还骂你,说保安就是狗。”十六岁的小舅把这句骂一直记到今天,不过现在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像是也接受了。

大舅说:“二十几岁,要成家立业了。”

石家庄

农村小孩没有技术到城里也吃不上饭。当时家里有一个远房表哥在石家庄修车,是大师傅级别的,修车厂给的待遇特别好。于是小舅离开合肥,在家过完年后就跟着表哥去了石家庄。

在淮河沿岸的老家,正月十五的风已经不再刺骨,如果是较暖的年份,折一枝河边的柳树可以看到重新湿润嫩绿起来的芯。坐了大概一天的火车在石家庄下了车,风穿过站台狭长的通道钻进毛衣的缝隙里。北方的风没有水分,干干的,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冷,不过那寒意是一点点渗透的。修车厂在城乡结合部,等到了地方,衣服里已经没有一点热气,拎包的手也冰凉得有些肿胀感。

小舅这次去学的是钣金和喷漆。新人做学徒工,一个月只有一百块钱的工资,但是因为管吃管住也就留了下来,想着以后能干到表哥这种待遇。跟着老板学了五个月,老板同意五一放假几天。

回家的时候小舅左手上裹着纱布,开门、拿包、喝水都只能用右手,外公外婆以为是在外地和人家打架了。家里人让去医院看看,他说已经在石家庄看过处理过了,就是一点皮外伤。纱布有些变灰,妈妈担心伤口感染,坚持要带他去医院。拆开纱布,手上是一道锐器划过的大口子,很深。

小舅当学徒工的那家修车店里磨光机已经用了很多年,有时转速不匀或者启动时卡顿,但也还可以勉强用下去,好巧不巧就在小舅修车时出了毛病。正磨着漆,刀片突然脱落,从小舅手上飞了过去。“当时一下子就血都像水龙头一样,抱着手就往医院跑。”万幸的是,刀片只是擦过骨头,没有把手指切断。

过完假期外公外婆没有同意他回去,“当时你小舅瘦得都没有人样了,我回家见到他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妈妈现在想起小舅回家的那几天还是唏嘘不已。

私人修车厂以前是农家的房子,大部分地方用来修车。学徒工没有地方住,老板就把弃置不用的猪圈清理出来,作为学徒工的住处。猪圈的墙封不严,尽管已经将原本用来通气的孔洞拿木板抵住,晚上风还是会钻进来,带着呜呜的声响。小舅就在这里,睡了将近五个月。带回来的被子变得又硬又沉,一块块污渍模糊了被面上的花纹。

学徒工总是要早起,无论有没有活要干都会在六点钟被喊起来。

“早上和晚上是一样的,就是稀饭馍馍和咸菜,中午有两个菜,一荤一素,荤菜就是豆芽炒肉丝,每天都是。”

“睡不好,早上起来没有什么食欲的,以前在家可能都不吃早饭。但是太饿了,没办法。”

这样的饭菜对于不到二十岁的男孩来说,可能连基本的生长需要都满足不了,“那时候看见老肥肉嘴里都淌水。”

每次回老家,我总能受到最好的招待,现摘的蔬菜现杀的鸡。明明只有四五个人吃饭,却摆了满满一个圆桌的菜。我第一次知道,那些努力生存的人,他们就活在我身边,他们就是我的亲人。

扬州-芜湖-南京-湖州

江浙地区经济一直比安徽好,2010年正是扬州加快建设的时候,新小区、写字楼、商场,一栋一栋建起来。当时有老家的人在扬州“干车”,给建筑工地拉渣土。不下雨的时候每天开车开到到凌晨一两点,到年底结账干得好的能赚将近二十万。随着渣土车事业的兴起,很多聚集在合肥打零工的老乡们都转移到扬州,成为建设城市的一粒沙石,扬州可以说是怀远司机的第二故乡。用不着学习扬州话,工地上此起彼伏的都是怀远乡音。

扬州离蚌埠不远,一张硬座票四十块五毛的火车开三个小时就到了。刚到扬州时大舅小舅都不到二十一岁,办不了开大车的B2驾驶证,只能跟着已经干了几年车的亲戚后面学开车。但是没有驾驶证即使学会开车也没有人愿意雇你干活,要是被查到了可就不是乱停车、乱上路的问题了。于是家里买了一辆渣土车,雇驾驶员来开。一辆渣土车要四十多万,外公存的钱不够,就向我们家借,我们家也不够,妈妈又向同事借,按照一分的利(年利率12%)涨利,凑齐了买车的费用。

买车之后,有人给大舅说媒,是隔壁庄子的女孩,父亲也在扬州开车。女孩比大舅大三岁,外公有些不满意。不过老家有句话叫“女大三抱金砖”,而且女孩高挑漂亮,之前在市里的服装店当营业员,看起来像“城里人”。那时候农村户口还不像现在这样金贵,老家的人都很羡慕在蚌埠市工作生活的人,哪怕只是打工。两家很快就定了亲,亲家公来当驾驶员,每月固定发工资。

第一次在扬州住下,是与别人合租农家盖的房子。在外打工,租房都是熟人介绍。合租的一家是老家隔壁庄的人,父亲带着儿子开车,儿媳妇在家带孩子。后来儿子不知道在哪里染上了吸毒,被抓进了戒毒所。吸毒是个例,赌博就比比皆是了。有赌就有骗,刚拿了工资就给输光的也不在少数。这些挣扎着想要生存的人,自己把自己推下了悬崖。

这栋房子中间有一条走廊,两侧是房间。一家四口人只有两间房,外婆和外公住一间,大舅小舅住一间。没有厨房,大家都在走廊里支起简易的液化气做饭,公用卫生间是一个大平台,可以在里面洗衣服。这段时间,只有妈妈去过那里,“大家都在厕所里洗衣服,地上黑水到处流。走廊也是黑乎乎的。都是来打工的,用的时候都不注意,夏天的时候厕所里苍蝇乱飞。冬天也没有空调,你外婆在家没事就坐被窝。”

租的房子里满足基本生活需要的床、桌子都有,外公一家在这里住了一年,只添了一个小冰箱,是超市最便宜的叫不上牌子的那种。

要想挣到钱必须开源节流两手抓,但是在扬州的这一年,只有节流,没有开源。“前一年呢,不懂,活干得也不行,第一年连驾驶员工资都发不掉。”大舅则说得更直白一点:“我们干车人家也干车,三天两头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总是出纰漏,你跟人家干什么事都不一样知道吧。笑话让人家看尽,真是这样的。”

逢着年关,大舅和舅妈吵了架,大概是因为没挣到钱。在扬州开车要垫资,给工地开一年车,过年的时候结账。平时加油、修车、每个月给驾驶员发的工资,都要靠车主自己的积蓄。买车的钱都不够,更不用说开车一年的花销,全都要依靠借钱。年底从老板那里结了账,连欠款都还不完。

结果舅妈的父亲也跟着撂挑子不干了。没有驾驶员,大舅只好自己去考驾照,当时刚满21岁。拿到证就和小舅轮着开,你开白天,他开晚上。远远地看见交警拦路检查,就在小路边停下来,确保被检查的时候是大舅在开车。因此两个人几乎都住在车上,中午买点盒饭或者泡面打发,晚上回家扒两口饭再继续出去开。晚上相对清闲,一个人开车另一个人就能睡一会儿,凌晨两三点能结束工作回家休息了。

土地不适宜生长的时候,风滚草就只能在某些地方稍作停留,然后迅速离开。

扬州干不好,就到别的城市去。老家开车的人很多,基本江浙皖地区各个城市都有。这一年他们芜湖、南京、湖州、杭州都去过,人家说哪里活好就到哪里去干一两个月。

有些地方开车不用垫资,和老板约定好一段时间结一次账。每到结账的日子,大舅小舅就出去喝酒。一起喝酒的都是从老家过来干这一行的人,酒醉之言无非是挣大钱,好回家风风光光过日子。这些经济发达的、风景秀美的城市在他们眼中并无区别,没有方特,没有玄武湖、夫子庙,也没有西湖十景灵隐钟鸣,只有漫天扬尘的工地和下雨天干不了活的焦虑。

换一个城市就要搬一次家,把平时穿的衣服、盖的被子、锅碗瓢盆、牙刷毛巾什么的换个地方放。之前买的小冰箱,早在年前罢了工,扔到楼下很快便被人拿去当废铁卖了。

这两年,我没有见过外婆一家,过年也没有。

原本大舅小舅都做好了回家的准备,但是外外不愿意,一说到过年回家就发脾气。“要回你回,你有钱,你开车回去!”舅舅们说,过年了得要回家,在外面住多久那都不是家。一家人轮番劝说,外外始终不为所动。妈妈跟爸爸说,我妈就是觉得没挣到钱,混得不好,觉得回家没面子。这样也好,省得回来大爷大妈问这问那的。“以前那不都是乡里乡亲,魏大爷现在挣了钱了感觉高人一头了,盖房子还占我们家的地。”

扬州

在江浙走了一圈,发现还是扬州能扒一口饭吃。扬州老乡多,多少能探探门路,相互照应一点儿。

大舅小舅在外面跑了两年虽然没挣到钱,但至少积累了经验,每年年初从我们家借钱,垫上这一年的开销,过年结账还了钱,还能有一些结余。在扬州的生活逐渐稳定下来,住处也固定了。城市边缘的一个小区,在扬州开车的怀远人基本上都在那里租房子。路边停满了绿色的渣土车和黄色的挖掘机,给灰扑扑的路面增添了一点亮色。

现在住的房子是三室一厅,不过因为地段差而且是毛坯房,一个月只要六百块。门口用水泥砌了一个小小的斜坡,为了方便电动车推进家里,放在楼下外公总觉得不安全。这个电动车是外公用来接送表妹上课的。舅妈生了孩子之后没多久就和大舅离了婚,孩子放在外婆家带,有时候也会被接去妈妈家过两天。表妹比我小十一岁,今年九月份开学上四年级。同龄的孩子从小就上各种补习班,外婆和外公不懂,麻烦她妈妈帮忙报了一个画画班,周末外公就送她去市里上课。她从小喜欢画画,每次到我们家来拿走的都是水彩笔、彩铅、油画棒,只不过到了四年级,还只会画歪歪扭扭的花朵和三角形身子的小女孩。

家里东西很多,从外面进来甚至不能意识到这是毛坯房。

厨房只有一个小碗橱,没有地方放的调料、贴馍(死面擀成厚饼切成块,锅里放些水,把饼贴在锅壁上半蒸半炕做成的)、坨子(用切碎的饼和上碎肉、粉丝蒸成的圆子)都摊开在客厅餐桌上,做一次可以吃一两天。这些主食是老家常做的,每年回老家,相熟的邻居还会从家中端一碗刚出锅的坨子送来尝尝。

墙边堆着刚从地里收来的青菜、芋头、豆角,夏天还有西瓜。因为小区很偏,周围都是没有建设开垦的土地,外婆和外公就重新拾起了种地的本能。两代或三代人共居是开渣土车家庭的普遍结构,因此小区外的荒地都被充分利用起来。扬州农民喜欢种油菜,老家来的老人们也跟着种。到了三四月份,荒地就变成金灿灿的油菜花田。

用坏了的小洗衣机放在两个卧室门之间,过年的时候搬到客厅中间,在上面放一个硬纸板就成了牌桌,坐在周围,每个人的距离都很近。

去年五一我去了一趟扬州,对门的春联掉了半边,福字也只剩一个角挂在门上。吃完晚饭大舅给我看他喜欢的抖音视频。是网友翻录的复旦陈果老师讲课的录像:“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随处可见的漂亮妞,随处可见的有钱人。在这个浪荡不羁充满诱惑的世界里,如果有人能给你安全感、忠诚,为你担起一份责任,他一定比这个世界还迷人。”大舅说,小时候特别羡慕华畅(音,邻居家的小孩,比大舅大五岁),“一时拿个两块,一时拿个二十的。我想我滴妈,这多好,长大了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九年大舅一直没有再婚,今年表妹的妈妈提出来说如果大舅买房子,房产证写她的名字,她就愿意回来。其实大舅和外外、外公都希望她能回来,一是大舅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移情别恋,二是表妹一直这样两边跑着过既辛苦又耽误学习。“但是没钱买房子,哪有钱买。而且这还没回来就要房子,日子还怎么过。”大舅常提起这事,说是在埋怨前妻,实际上是埋怨自己没有钱。虽然开车收入相对稳定了,但每年扣除垫资和日常花销,也只能挣不到十万元。而且最近几年老板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种共识,年底没有钱就用东西抵账。前年收了几箱富春茶社的速冻包子和扫不出条码的葡萄酒,去年是六箱白酒,还有老乡收了香烟和火腿。年三十的前几天,渣土车司机们回家都是手拎肩扛,看起来倒像是要过个好年。

“谁不想好好生活?谁想天天累死累活围着钱转?”大舅尽管初中都没有毕业,却是一个“有情怀”的人,那一丝浅浅的情怀悄悄流淌在朋友圈里。没有活干的晚上就去散步,录下雨后黄昏彩霞变换的样子;年中回老家办事,在车上拍下厚重的云层,“故乡的云感觉还真不一样”;听到电视里唱“人生风景在游走,每当孤独我回首”,就感叹“时光易老!我们的心都将不在澎湃”;回想少年时的生活,也会说一句“蓦然回首还有谁在哪灯火阑珊处”……大舅的微信头像上有一句话——“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有时候我害怕去扬州,害怕他们说我是大学生,以后坐办公室就能挣钱。我和他们争辩,现在大学生一抓一把,不值钱。可外公说:“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我们高兴啊,那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爱我,可这句话让我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融入其中。我那些对于他们生存处境的忧虑,不过是非常廉价的同情。

“没有后台、没有关系,现在也不想着挣大钱了,最起码让一家人过上,不说不比人家有钱,至少不比人家差的生活,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样就行了吧。”

在扬州生活固定下来之后,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每年雨季之后,妈妈就回老家把的被絮、床垫拿到院子里晒一晒,再把窗户打开通通风,窗户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蜗牛壳。在院子里栖息的黄鼠狼,见有人来了,就逃到空置的别人家的房子去。大舅小舅也不再积极要求回家,“在哪里过哪里就是家,而且一家人在一起,这样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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