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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俊昊谈《寄生虫》:弱者之间的战斗,真是令人悲伤

2020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韩国导演奉俊昊的《寄生虫》一举拿下最佳影片、最佳剧本、最佳国际电影三项大奖,奉俊昊也凭借此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导演的殊荣。

这一创造韩国电影历史的时刻,在当时也引发了热烈的讨论。电影《寄生虫》中对于韩国社会阶级冲突的戏剧化表现令人震撼,但批判的声音也集中于这种阶级冲突暗合了西方对于东亚国家社会境况的想象,是驯顺于以西方为主体的“东方主义”凝视。

本文摘自《奉俊昊的全部瞬间》一书,这本由韩国资深影评人李东振汇总的访谈合集,收录了他与奉俊昊导演大量的访谈资料。本文节选了二人关于电影《寄生虫》的部分探讨,奉俊昊从电影的创作本意谈起,阐释出了电影更加深层的内涵。

李东振:我很好奇,这部电影最初是怎么开始的?其实我觉得,《寄生虫》的主题是奉俊昊导演电影世界中相当熟悉,同时又最擅长的领域。不过对我而言,这个故事的创意又十分新鲜有趣。

奉俊昊:以《玉子》为例,我曾经在梨水桥下看到过一只巨型猪那般的大型生物,体型庞大却很内向,十分闷闷不乐。虽然这只是我的幻觉,却也可以明确说明故事的出发点吧。

李东振:《汉江怪物》也是一样。

奉俊昊:是的,我在高中时确实看到过蚕室大桥下的怪物。不过,《寄生虫》很难以这种方式进行说明。当时是2015年,我正在进行《雪国列车》的后期工作, 那部电影中以火车的前后车厢分开穷人与富人,“美国队长”穿得破破烂烂(笑)。当时,穷人与富人的框架已经在水平方向展开,《寄生虫》算是这种主题的延续。

《雪国列车》是一部豪放的科幻片,人类幸存者挥舞着斧子闹革命,我不想再做那种,而是日常化一点儿的,我们身边实际发生的,集中展现韩国贫困家庭与富裕家庭的故事。最初的题目是《移印画》,因为我想从同一个立场客观解析两个家庭。不过,现在完成的电影却是跟随贫困家庭的视角,与他们一起侵入豪宅的感觉。

《寄生虫》韩国版海报

01

雯光按下门铃的瞬间,地狱之门打开了

李东振:现在我想对电影的架构进行提问。《寄生虫》可以完全划分为前半部与后半部,两个部分的分界点十分明确。

奉俊昊:雯光按下门铃那一刻吧。

李东振:是,后半部的内容其实相当于在看完全片之前已经剧透了。前半部的恶作剧场景依次出现,观众已经习惯了此类电影的套路,很享受这种观影乐趣。不过,电影突然进入后半部,之后的故事完全超出想象,令人惊讶,也很吸引人。我觉得奉导演很擅长这种结构和方法。前半部充分满足观众对类型的期待,到了后半部才展开导演真正想要讲述的故事。《汉江怪物》最为典型。不过,故事如此明确地一分为二,在岔路口突然改变节奏与方向,可能会造成脉络断裂或者丧失既有动力,还可能前后不衔接,感觉像是另一部电影。您在构思这种情节时,没有过这种担忧吗?

奉俊昊:没有这种担忧,反而对这种突然反转感到很兴奋。很想快点把雯光叫来,按响刺耳的门铃。雯光进来之后,大喊着“老公”,跑向地下,开启了地狱之门。实际上,此刻背景音乐的题目正是《地狱之门》。这些配乐的题目其实都是剧透。我完全无法隐藏这种兴奋,想要打开地狱之门,快点进入地下,完全没有丝毫的担心,反而认为断离感越强越好。

从雯光按下门铃的瞬间开始,电影开始暴走。出现了炸酱乌冬面,孩子撑起帐篷爬进去,基泽掉进泥水。这个过程真的是一种暴走吧。如果此时有一个指挥,电影的节奏紧急加快时,挥舞指挥棒的胳膊也会加快动作。这些情节都 要事先完全保密,所以上映前我对宣传组千叮咛万嘱咐,甚至父亲基泽作为司机、母亲忠淑作为帮佣侵入富豪家的细节也不能事先公开,预告片中只能透露兄妹俩当上了家庭教师。营销组大吃一惊,十分恐慌,不知道该如何做预告片,我的固执让他们十分痛苦。不过,我觉得必须得这么做。总之,电影中毫无遗漏地依次展现了一家四口的侵入过程。如果在电影介绍里提前了解过这种情况之后再来影院看电影,前半部的感受就会完全不一样了。所以,第一条预告片只在崔宇植接受高薪面试时结束。

近来,宣传所占比重很大,成了与观众对话或者故事讲述的起点。营销成了故事讲述的一部分。因此,如果没有事先商量好透露的时间节点与相关内容,电影开场或者一半左右的观影节奏就会发生改变。

雯光(右)和她的丈夫勤世

李东振:本以为是“四口之家取代另一个四口之家的故事”,也就是说,我曾以为这是两个家庭之间的故事。看了电影之后,片中最有趣也是最震惊的一点便是到了后半部发现原来一共有三个家庭。从这一点来看,我觉得片中乌冬炸酱面的设置真是很绝妙。乌冬炸酱面是由面饼与价格相似的快餐食品炸酱方便面和浣熊乌冬面混合而成,其中却又加入了高级食材韩牛腰脊肉。这三种食材混合在一起,做成了乌冬炸酱面,我感觉这种组合与三个家庭的情况十分相似。

奉俊昊:解读得太好了。剧本是我写的,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些呢?从明天开始,我也要这样说。(笑)不过,您说得没错。我想得很简单。富裕家庭的孩子,胃口应该也是一样的吧。孩子都喜欢那种味道。可是从父母的立场来讲,无法容忍给自己的孩子吃那种东西吧?莲乔夫人则是一定要加进去几片韩牛腰脊肉才行,而且是七分熟,这样的组合。

这场戏中我最享受的是,现场乱成一团糟,忠淑却只是聚精会神地做着乌冬炸酱面,丝毫不给其他的紧急状况搭把手,只集中于一件事。我特别喜欢这个,很奇怪。所以扮演忠淑的张慧珍还来问过我,“我需要帮忙做其他的吗”“真的只做这个就可以了吗”,我告诉她“是的,只集中于这一件事”。那才是忠淑。她是链球运动员嘛。按照运动员的感觉,只集中于一件事。我们现在讨论的主题不是这个吧。(笑)

李东振:由此进行延伸提问就可以了。(笑)其实电影中有很多令人好奇的地方,所以更想听听您的想法。这部电影的结构十分明确而且精妙,感觉导演胸有成竹。对乌冬炸酱面提一个问题吧,这本来是多颂喜欢的食物,所以莲乔打电话定做了一份,到家之后多颂却说不吃了。莲乔表示“多颂爸爸吃了就行了”,朴社长也说不吃。结果,莲乔自己吃了,却没有问过多蕙的意见对吧?后来,多蕙走过来对此表示抗议:“我也喜欢吃乌冬炸酱面,为什么不问我吃不吃呢?”莲乔为什么不考虑多蕙的意见呢?

奉俊昊:很奇怪,这个孩子在家里面临的处境就是这样的。莲乔一心扑在有心理问题的小儿子身上,此时爸爸就会成为女儿奴,多关心女儿一些对吧。可这对夫妇很奇怪,只执迷于小儿子多颂。朴社长很干练,彬彬有礼,十分绅士,品位也不错,可他实际上是一个隐性的大男子主义者。看看他和莲乔的关系就知道了。莲乔很怕丈夫,见到他会瑟瑟发抖。

朴社长与妻子莲乔

李东振:她说,“如果被丈夫知道了会出大事的”。

奉俊昊:对,会被凌迟处死吧。所以,得知雯光是结核病人之后,她恳请基泽保守秘密。朴社长真是一个神奇的人物。李善均的表演风格很棒,比如儿子冲到雨中支起帐篷时,他大喊了一句“朴多颂!”,很快却又笑了起来,“没错,男子汉就该这样”,感觉怪怪的。之后的沙发情爱戏也是,故意说一些下流话或者煽情表达,由此可以看出他隐匿的一面。这种双重感觉,李善均真的表现得很好。

李东振:之前打发掉尹司机的那条内裤出现时,他也表现出了变态的一面。他们夫妻之间谈论着、想象着当时的情况进行描述,暗自享受着。

奉俊昊:他很享受,同时又突然变成侦探一般,以此惩罚妻子。“你给的月薪不少吧?”责备妻子管理家庭不善。他在家中有时也像一个上司吧。演员李善均的形象干练、敏感而又犀利,展现出了这些奇妙的侧面。

02

全片表现阶级矛盾,争斗却主要在底层阶级之间展开

李东振:谈到阶级,经常会想到像《雪国列车》这种底层阶级与上流阶级斗争的故事。《寄生虫》刚开始看起来也像是上流阶层四口之家与底层四口之家之间的矛盾。不过,影片的后半部分,惨剧在最后一刻爆发之前,雯光家与基泽家打起来了。

奉俊昊:弱者之间的战斗。

李东振:所以,反倒是底层阶级的两个家庭一直在争斗,他们会在打斗中谈到上流阶级,提及“伟大的朴社长”,或者高喊“Respect(致敬)等。这种设定在《寄生虫》中尤为突出,出乎观众的意料。全片表现阶级矛盾,争斗却主要在底层阶级之间展开。

奉俊昊:勤世高喊“Respect”,基泽则表示“朴社长和夫人会吓到的,他们那么善良”。两个人就这么打起来了。雯光说:“不幸的邻居之间别这样,姐姐。”忠淑反驳说:“我才不是不幸的邻居。”住在半地下的一家与住在地下室的一家彼此争吵,互相挖苦蔑视,这种关系很微妙。还有这样的对话:“在这种地方也能活下去?”

勤世回答基泽说:“住在地下的又不是一个两个,算上半地下的就更多了。”“半地下”这个表达很微妙。反过来就是“半地上”,我们依然在地上的感觉,实际上情况再变差一点,就像勤世一样完全跌落地下了。这种恐惧一直存在,每天却依然拥有20分钟的阳光照射。阳光照进来,晒太阳的感觉很好,虽然很快又会消失。真是一个微妙的位置。片中的空间全部与阶级的位置相关,真是一场令人悲伤的打斗呢。

细究起来,到了第二天上午,那场打斗差点儿就和解了。基婷询问“下去看过吗”,妈妈回答说“还没去过”,以这种对话的形式尝试和解。忠淑又表示自己昨天把雯光踢下去是因为太生气了,让基婷拿点儿肉丸子之类的东西送下去。当时,假如基婷小心翼翼地下去,安抚了勤世的内心,可以避免阳光明媚的院子里的那场悲剧吗?可能也根本无法避免。也许,基婷反倒会比基宇先被铁索绊倒。不过,依然存有一点可能性,那里会有命运的交叉。莲乔走过来,表示该进行克服心理创伤的蛋糕传递仪式了。悲喜剧的结局到来之前,这种无辜的命运纠缠一直存在着。

基泽一家在客厅庆祝

李东振:前半部中,基泽一家陶醉于阶级上升欲望幻想的感觉很明显。朴社长一家去露营时,他们占领了客厅喝酒庆祝的场景最具代表性。他们甚至想到了与朴社长夫妇结亲,同时大饱口福。不过,影片进入后半部,他们的愿望完全改变了。前半部是由于上升欲望而行动,后半部则是看到比自己处境更差的雯光夫妇之后,由于下降的恐怖而挣扎。我们就称之为“从半地下跌落地下的恐惧”吧。从这一点来看,基泽一家在前半部与后半部的动机似乎完全不同。

奉俊昊:所以,当所有入侵顺利完成,自我庆祝,洗个澡,扔一扔链球,之后开怀畅饮,却发现原来有前任“寄生虫”。各有各的冲击和恐惧吧。而且,倒霉的是,因为跌落地下,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了。说不定两个家庭应该冷静下来,彼此妥协。不过他们可能是因为喝多了,或者是因为情况不太好处理,由此开始搭建通向悲剧的台阶。

真的是很可笑,退一步讲,每个段落都很悲伤。阳光灿烂的生日聚会上最终爆发的那场惨剧,其实依然有很多机会可以避免。然而,他们一步步走向悲剧。刚刚您提起《雪国列车》,那部电影的结构是单向的,对手也很明确。有人打算前行,有人想要阻止他们,而且没有弯道。因为是科幻题材,所以更加适合那种表现方式,不过《寄生虫》是另一种类型。这是写实故事,对手是谁,折磨我的人是谁,我们为什么会痛苦,我们斗争的主轴是什么,所有一切都很混乱。所以,高潮部分勤世挥刀的对象全都是穷人。他寻找着忠淑,却刺向了基婷。最后一刀,借助基泽之手,刺向了朴社长。这一瞬间极具冲击性,斗争过程不是单线的,很难预测和控制,我觉得这或许就是我们今天的生活状况吧。

李东振:结果就是,《寄生虫》令我们感到十分不适。同时,又感到悲伤,让人仔细去思考方方面面。很多人说《雪国列车》的主题是阶级,我反倒觉得《寄生虫》更直接、集中地表达了阶级。因为严格来讲,我觉得其实这部电影中没有恶人。朴社长虽然被捅死了,却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坏人。

奉俊昊:其实,朴社长又有什么错呢。虽然他说坐地铁的人身上有味道,这是一种令人很不快的表达,不过这种会被非议的言辞他并不是在正式场合说的,而是夫妻之间的对话,本以为只有两个人知道。这个电影就像是近距离观察他人的私生活。可基泽一家偏偏当时就在桌子底下,当然会感到不快。然而,他实际上并没有恶意,又不是在公共场合耀武扬威,从朴社长的立场来讲,躺在家里当然可以说这种话。当然,这确实是一种嫌恶言论,不过不至于挨一刀吧。基泽也在地下室抱着朴社长的照片哭着说了对不起对吧。您说片中没有明确的恶人,其实也没有明确的天使,没有明确的正义使者,大家都处于灰色地带。

就像这样,适当地坏,适当地善良,适当地卑鄙,适当地率真的一群人搅在一起,最终酿成了悲剧。我们对于周边发生的事情,就像是片中看到的JTBC新闻报道一样,只关注结果嘛。“出了那样的事啊,有人死了啊”什么的。不过,就像某些随机杀人事件或者突发事件一样,其中有很多我们难以觉察的漫长脉络与事由。我们打开电视看新闻时,看到的只是草坪上出现的结果。所幸我们有电影,可以借助电影的力量,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看到这些通向结论的微妙层次。这正是电影的力量所在吧。

03

片中没有天使也没有恶魔,那些人纠缠在一起

李东振:这是导演看待这个问题的视角吧。不过,朴社长家和基泽家的处境完全不同,谈吐却意外地相似。想要为难别人时,说完之后自己又觉得愧疚,为了寻求平衡,再补一句好话。比如,朴社长取笑雯光“那个大婶能吃双人份”,之后却又补充说“工作也确实做得不错”。基泽家逐渐侵入豪宅的过程中,也是以这种方式说话的。

奉俊昊:基宇也说那不算伪造,“明年我一定会考上这所大学”。这个逻辑很奇怪,仔细想来却又似乎是那么回事。(笑)“明年我去上学就可以了,只是提前拿到文件而已。”把一个奇怪的逻辑合理化了。不过,吃两人份的饭是一个伏笔,感觉到了吧?因为她要给勤世送饭。

李东振:啊,真是这样。现在明白了。

奉俊昊:二刷的话,就会看到这些细节了。朴社长在片中第一次出场时,电灯像感应器一样逐一亮起。这实际上也是勤世在地下室喊出“Respect!”的时候吧?

李东振:所以我想问的正是这个。片中没有天使也没有恶魔,那些人纠缠在一起,以一场恐怖的悲剧结束。不是某个人特别坏,或者性格特别古怪,两家人的个性与喜好并没有什么差异,却酿成了这种后果。因此,我觉得这一切不是因为人性,而是阶级属性。如此看来,这个电影算是集中于阶级构图吧。

奉俊昊:您总结得非常准确。您刚才所说的那部分,正是这部电影的创作意图所在。没有明确的恶人或者恶魔,也没有正义使者或者天使,只有一些相差无几的人,生活在日常的框架中,为什么会酿成这样的惨剧呢?当然,也可以说是几个偶然的环环相扣。换言之,这个体系或者制度中,弥漫着普遍的歇斯底里或者不安情绪。当它们以最糟糕的形态重叠时,腐败的部位就会爆发,就会出现我们吃饭时无意在新闻中看到的随机杀人事件或者很难分析原委的杀人事件。说不定这才是这部电影的剧本意图、导演意图。这就是我们的时代,很无奈,又无处可逃。不过,电影并未就此结束,父亲和儿子留下了信件。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的感情又到达了另一个阶段。

李东振:在过去的年代,就算有大富豪和贫苦人民,彼此也很难有所交集。比如在朝鲜时代,王公贵族们如何生活,穷乡僻壤的贫民是不可能了解的。然而,现在由于包括电视、网络、社交媒体等各类沟通工具的出现,富人的生活广为人知,阶级界限也在快速消失。两边的劳动——生活空间出现重叠,大家一起在车里共享空间,或者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如果没有这种情况,或许就不会发生《寄生虫》这样的悲剧了。

奉俊昊:《寄生虫》中的职业,也就是家庭教师、司机、帮佣等,都需要与人近距离接触,富人与穷人可以闻到彼此的气味。影片的焦点集中于此,必然会出现气味主题。就像近距离窥视他人的私生活一样,通过显微镜般的摄影机,跟随、记录下每一个悲剧的瞬间。我们一般很难确定可以闻到他人气味的距离。近期的新闻中颇为常见的财阀家族横行霸道的事件也是如此,他们有机会暴躁地拿司机出气,也是因为这种近距离的相处。这其实很可怕。

李东振:其实,就算家人之间也很难提到气味这个东西吧。

奉俊昊:夫妻之间也真的很难谈到气味。

李东振:“你身上有味。”如果这样攻击对方,就会酿成悲剧了吧。

奉俊昊:这算是最无理的表达了,很难开口。

李东振:那种情况下,朴社长也并非为了羞辱雇员而故意说那种话对吧。不过,这句话最终还是转变为某种语言暴力,伤害了对方最基本的自尊心。

奉俊昊:不仅是雇员,朴社长后来又把范围扩大了。“坐地铁的人有股特别的气味。”如果在正式场合说出这种话,真的会惹上大麻烦。如果是公务员,显然会被解雇吧。因为这种说法,仅次于骂人是猪狗吧。他自认为只是在私人空间里絮叨几句,却不幸被别人听到了。悲剧的种子由此开始萌芽。

李东振:影片中这些话,是谁说的,被谁听到了,这一点很重要,从根本上来讲电影中的沟通方式也相当重要。电影以沟通主题首尾呼应。影片中的上流人士不了解底层人想说什么,心里怎么想的。反之,上流人士无意说出口的话,底层人近距离地听到了;或者本以为只有自己在场,结果桌子底下有人,他们的想法被偷听了。最终,底层只能单方面聆听,未能说出口的话越来越多。庭院聚会上,阶级自尊从根本上遭到触犯,瞬间引发了悲剧。

奉俊昊:到达了爆发点。其实,在沙发上说话与在桌子底下聆听这场戏,倾听者基泽的镜头更为重要。镜头推进的距离,或者各种音乐的感觉等。如果重新再看这场戏,注意一下音乐音量的变化,也会很有趣。随着音乐的流淌,焦点逐渐集中于基泽心理和精神的压迫感。这种情绪一点点地积累着。莲乔坐在车后座,把脚伸到前座靠背上,捂着鼻子打开了车窗,递了一个眼色。两人戴着印第安帽子时,朴社长第一次表现出了稍微露骨的嘲讽:“反正今天是上班对吧?”压力锅想要爆炸,压力必须不断积累,就是这样一个过程。郑载一老师的音乐加强了这种效果。

04

如果把朴社长的豪宅比作人体,勤世真的是被当作寄生虫

李东振:事发前夜下了一场大雨,两个家庭对此反应完全不同。上流家庭反倒很享受这场暴雨。因为下雨,雾霾没了,空气也变好了,莲乔很欢喜。

奉俊昊:算是“因祸得福”吧。

李东振:如果下雨,住在高处的上流阶层反倒很喜欢。然而,住在低处的底层阶级却失去了家园,只能在体育馆过夜。

奉俊昊:莲乔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自己要办聚会,很开心而已。而且,自己家的排水很好,草地不积水,儿子也很喜欢滴落在帐篷上的雨水。因为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不过,如果仔细看一下车内的戏,会发现正在聆听的基泽比后座唠叨的莲乔镜头更多。而且,宋康昊前辈的微表情拿捏得十分到位。镜头就是这样设计的。我刚才提到的“社会普遍的歇斯底里与不安”,都可以在这些镜头里看到这些细节。坐在后座的莲乔或者在沙发上谈起地铁的东翊都没有恶意,却一直在伤害对方,像拿着一把剃须刀,一点一点地不断剐蹭着对方的心脏。这真的很可怕。

李东振:对于东翊,我还有一个问题。朴社长也就是东翊,是一个最讨厌越界的人,也就是阶级的界限吧。东翊曾说基泽几乎越界却未越界,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可是气味越界了”。基泽问了东翊两遍“您爱夫人,对吧”,这一刻的感觉很关键。东翊为什么对此感到特别不快呢?

奉俊昊:完全越界了啊。在这种情况下,基泽有必要做享受状问出这种问题吗?“那您也爱她,对吧?”这一刻的基泽,有点儿过分了。之前的所有入侵手段过于顺利,他有点儿飘飘然了。当时,摄影机第一次有了90度的摇摄。镜头本来是分开的,那一瞬间却突然摇到我喜欢的李善均的左脸,朴社长的反应很微妙。“必须得看作是爱啊。”戴着印第安帽子时,基泽略带露骨地讥讽:“也对,能怎么办呢?您爱她嘛。”朴社长也同样以露骨的讥讽反击。你现在是拿工资的,做你该做的就行了,别废话,好好做事。戴着印第安帽子的两个人彼此对视的那段对话,像是事件最终爆发之前的最后一刻。因此,拍那场戏时,两位演员都保持高度集中。谈论爱情的雨中车戏和印第安帽子戏,这两场戏中,两位演员的表演高度配合,有种目击现场的快感。

李东振:关于阶级,我还想再提一个问题。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是取代他人位置的过程。不过,除了基宇取代敏赫的位置之外,大部分都是底层阶级取代底层阶级的位置,像是一场零和博弈。甚至刚开始叠比萨盒的时候,也是因为原来的兼职不干了,才有了这个机会。

奉俊昊:而且还强烈谴责那个兼职生,说什么“那个哥哥本来就有点奇怪”。散播谣言之后,基宇又立刻表示自己要去面试。实际上,这个段落浓缩了之后的所有事件的线索。

李东振:他们以这种方式依次取代了尹司机和雯光,基泽家唯一没有取代他人就在朴社长家找到工作从而成功侵入的人只有基婷。基婷没有可取代的人。不过,位于故事线上的基泽家,最终死去的却也只有基婷。起初勤世拿着刀回到地面上时,本来要杀的是忠淑,因为听说妻子被忠淑踢下去,伤到了头部。可他为什么先捅了基婷呢?当然,他之前也用石头狠狠砸过基宇的头部,不过死去的只有基婷。为什么死的不是基宇、忠淑,或者基泽,而是基婷呢?

奉俊昊:拍摄当时,我和演员谈过这个。用石头砸的暴力行为真的很可怕。尤其第二次砸的时候,是远景。看起来真的很可怕!基宇被砸之后,基婷也被捅,却一直清醒地说着话。“别按了,越按越疼……”基婷好像还活着,基宇好像死了,人生的意外性真的就是这样吧。基婷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这一家要付出的代价以最差的形态出现了。

基泽自发选择了社会性的死亡。我觉得基泽进入地下室是一种自我惩罚。他第一次进入地下室,是因为在警报声中意识到了能够完美藏身的地方。就算他是下意识地进入了地下室,等到家里没人,或者朴社长家搬走时,完全可以出来。然而,他本人的意志似乎是继续留在那里。警察不会在此常驻一两个月,等到撤掉警戒线,取证结束,豪宅空无一人时,他依然选择了自我监禁。我们用过这种表达,基泽一家并非纯粹的恶人,或者提前设计了邪恶的计划要去犯罪,可他们终究是做错了。朴社长家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因此,他们必须付出代价。那个代价最终以最差也是最奇怪的形态呈现在了基婷身上。整个事件的负罪感都集中在基泽身上。他在信中也曾提到,“总是会想起基婷”。基泽手上沾的血,是朴社长的血,更是基婷的血。他第一次去往地下室时有点儿哽咽,他们也算是付出了代价。在法庭上,这家人虽然幸运地被判了缓刑,然而他们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基婷。

李东振:《寄生虫》通过两个空间,鲜明地呈现了阶级问题。我觉得这几乎是教科书级别,各位电影新人们可以以此学习空间与美术。应该会有不少人想起《下女》。不过,如果把朴社长的豪宅比作人体,那片中的比喻就会更加逼真了。勤世真的是被当作寄生虫吧。因为他住在这座房子的最底层,从豪宅的立场来说,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这个存在。假如寄生虫从身体里出来,人们会很恐惧,觉得很恶心,想要消灭掉对吧。勤世最后从地下室出来的瞬间,人们的反应也差不多。如此看来,《寄生虫》实际上是一部辛辣的电影。电影的主题意识也因此得以最大化。

奉俊昊:正是因为如此,勤世最终出来的时候,电影全片中最强的阳光照射下来。我个人最想拍的就是这个镜头。勤世拿着刀出来时,面前的所有人,都朝着帐篷那边的生日聚会主人公拍手。这时,勤世瞬间对阳光感到陌生。因为他是一个在地下室生活了太久的人,所以才有拿着餐刀不知所措的这个镜头。一个内向的杀人凶手?那一瞬间,很奇怪的是,我有点儿心痛,下一个镜头又是无法挽回地朝着帐篷的暴力爆发。我记得拍这场戏时,心里真的激荡着一种奇怪的感觉。

李东振:我感觉如此处理这种描写,真的十分果断辛辣。暴雨中,水往低处流,高处流下来的水引发了水灾。这时三人逃出豪宅,不断地下台阶,您的电影中这样的场景真的不少。例如《汉江怪物》中朴海日走下SK大楼的场景,《玉子》中也有类似的场景。不过,还不曾有过像《寄生虫》中的这种震撼感。这个下行场景,实际上表现两三遍就已经足以让人印象深刻了,片中却到了地下又继续往下,再继续往下的感觉,似乎要一直下到地狱。这些场景真是很经典。

奉俊昊:我想展示的是,似乎全世界的水都聚集在这里了。正如您所说,水往低处流,无法逆流对吧。因此,根据电影的垂直构图,水由富人流向穷人。这很可笑,同时也很悲伤。而且,这部电影不只是富裕家庭,包括穷人家庭和周边社区,电影的90%都是搭景。在一个大游泳池里搭了景,拍完之后,最后一天往里倒了泥水,拍了这场戏。全世界的水都冲进了这里,与从豪宅里逃出来的三个人一起,我想拍这样的一组镜头。我和杓摄影师都很喜欢实景拍摄,这次却大部分都是搭景拍的,所以在这个场景中尽情发挥。刚开始,他们从朴社长的豪宅车库里逃出来,那里是城北洞。他们出来时是一个大远景,看起来只是一些点,旁边有很多豪宅的屋顶,那是紫霞门隧道旁边。这样下了台阶之后,穿过了紫霞门隧道的墙壁和紫霞门整体。然后是厚岩洞。基婷说“敏赫哥哥绝对不会遇到这种事”,那里就是厚岩洞。然后是基泽安慰基婷,继续走对吧,说回家洗一洗。

当时有电线的那个地方,摇臂垂直拍摄的地方是昌信洞,然后去了北阿岘洞的胡同。我和洪摄影师分别列出心仪的最佳拍摄地与受限制的地点,最后结合在了一起。之所以可以这样拍,是因为制作公司的支持。本来这种镜头都是尽可能在一个地方一天内全拍完的。真是一个奢侈的公司啊!那些外景都是有价值的,必须在那些地方拍。而且我是时隔十年再拍雨戏。《雪国列车》中不可能有雨戏对吧。《玉子》也很意外地没有雨戏。所以,我时隔十年,拍了一个疯狂的雨戏外景。我和杓摄影师拍得很爽。( 笑)我非常喜欢亚伯拉罕 ·鲍伦斯基导演的黑色电影杰作《痛苦的力量》(ForceofEvil),那场戏从这部电影中获得了不少灵感。这部电影中的 主人公也有一个在纽约的桥墩旁一直下行的场景。

本文节选自

《奉俊昊的全部瞬间》

作者: [韩]李东振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副标题: 从《寄生虫》到《绑架门口狗》

译者: 春喜

出版年: 2021-1-1

责编 | 芬尼根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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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奉俊昊谈《寄生虫》:弱者之间的战斗,真是令人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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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编辑: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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